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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女局】普通人的爱情

#现代pa,为我可怜滴ooc和知识致歉



     “Madam……”

  

     我喘着粗气到庄园的时候免不了狼狈不堪。伦敦的雨来的绵密间歇我是知道的,平常就算再温吞我也会带上伞——但是对于那一场雨来说,一把伞完全起不到作用,它大的超过了我的预料。

     等我真正走过庭院站到庄园的别墅门口时,精心挑选的裙子也还是沾了泥点子,甚至我的头发上也粘上了雨水,乱糟糟的结成一团:老天爷,我居然在获得这份工作的第一天就做好了失去这份工作的准备。

     勉强正了正仪容仪表,按下门铃,门很快就开了。

   

    出乎我意料的,庄园的主人并不是一位优雅的女士。开门的是一个身材很高大的女人,站在房间里甚至可以居高临下地审视我,不论是面容和骨相,还是穿衣风格,看上去都并不像伦敦本土人——看上去是那种会穿着衬衫条纹夹克和爵士帽在酒吧里大方请人喝一杯的牛仔。

     如果现在给我一面镜子,我应该是可以看见自己的脸色煞白的。

     “你好。”她挑眉的时候可以看到她优越的高眉骨,一连带着那双特别的蓝眼睛都看得明了了,“新来的,是吗?”

     她的汉语说的非常流利,这并不令我惊讶,更没有令我我松口气;与之相反的,和一分钟之前的想法完全相反,我巴不得我能丢掉这份工作。

     “是的。”我说,下雨蔓延出来的寒气终于窜到了我的脑门顶,但是我的素质不允许我转头就跑,但是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找回我的理智和力气,“希望我没有迟到。”

     “很准时。”她只是很短暂地诧异了一下,随后很快就侧身让出来一条路,“先进来吧。”

     她穿着唐装,很儒雅。

     

  

   

     这其实并不是我第一次和卓娅见面。

     “先洗个澡吧。”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本来想拒绝,但是她这个人实在太懂得拿捏我的痛处:

     “你来帮我带孩子,却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吗?”她倒了杯茶,唐装最上面的扣子散开,敞着,随意得很,“我记得你以前对你的工作非常认真。”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二句话,而第三句话则是:

     “洗完了?来吃点火鸡怎么样?”

     

     她看上去很平静,好像就是普通朋友的会面。餐桌上的食物的量不多,但是都胜在精致:卓娅居然也会做饭了,看起来手艺还很不错,司康饼和鳗鱼冻看起来跟外面卖的一样。

     我顺从地挑了个位置。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新地方安家还能遇到以前心动的合作对象,所以没有准备饺子。”卓娅向来坦坦荡荡,“如果我没记错,现在应该正值新年。你为什么在英国?”

     “来打工。”我也不瞒着,“给人带孩子来钱快。”

     那边的细微的咀嚼声顿了一下。卓娅有些疑惑,又那样挑起眉毛:“你很缺钱?”

     “……天有不测风云呗。”

     她忽然就沉默了:“噢。”

     她的第六句话是:“这个孩子不是我亲生的,是厄尔希留下来的妹妹,赫萝,你认识的。”

     

     我差点噎住:“倒也不用这么详细……”

    “当然要详细点。”她口音其实很奇妙,慢条斯理的,让人不得不去听,“好不容易与你再会你,当然要杜绝一切有误会的可能性。”

     我给出真诚地赞赏:“许久不见,您的汉语倒也没有荒废。”

     卓娅起身盛了一碗奶油汤,放在我面前,一切都那么自然:“因为你教的很好。”

     “我不比您天资聪颖。”我说,“我的马术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我们沉默了一下——我从来没有想过卓娅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我说话。

  

  

  

  

  

     我对卓娅印象太糟糕了。我们几年前第一次认识和现在的场景差不太多,我作为交换生来到伦敦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做卓娅的私人汉语老师。

     当时我十八岁,有的是年轻的资本,卓娅要找汉语老师,我自告奋勇地接过了这个活儿,一腔热情却被见到的第一眼冲击得一点儿不剩。

     卓娅很有钱,有钱到可以在自己的庄园建一个私人跑马场:当管家领着初见世面的我站在跑马场门口的时候,我却只觉得头晕目眩——

     在庞大的跑马场的边缘,卓娅纵马的时候烟尘滚滚,她拉上缰绳停在我旁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的时候,巨大的阴影衬得我渺小得就像一只蝼蚁。

     “这就是我的新老师。”她的声音很轻蔑,却不是她有意为之,只是她的身份足够让她蔑视任何人,“大学生吧?真年轻。”

     她下马,马裤勒的紧紧的,像在束缚她的力量;她既没有戴头盔也没有穿防护背心,就是一件宽松的衬衫和夹克,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汗水浸没了她的肌肉,扑面而来的热浪就让我站不稳。

     但是她的眼神很冷。

     “厄尔希。”她冲着我努努嘴,“带她等着去。”

     

     她还是带着一些守时的。我等了大概半个小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水都不敢喝。二当家厄尔希简单地说了一些她的状况,说的我迷迷糊糊的,具体信息很少,对我一个上门打工的确实够了;最后她走进来,穿着柔软的靴子,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毛巾挂在她的脖子上;拧开矿物质水瓶盖的时候小臂上的肌肉紧绷着,只是一眼就足够给人带来可怕的冲击力: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物理层面上的那种。

     “我叫卓娅,厄尔希应该也告诉你了。”她开头自我介绍了一下,“现在说说你自己吧。”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她有没有认真在听。她喝完那瓶水以后就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点火的姿势极其流畅,随后她就躺在沙发上,就算只是很随意地翘着二郎腿坐着也很具有观赏性,但是烟浸没我的脸的时候我却无端地觉得遭受到了羞辱,甚至因此口语都流利了不少——

    “狗叫?”

     她忽然笑了一声打断了我,像在嘲笑我刚刚的自我介绍,那种极为明显的蔑视在此刻就像一串噼里啪啦的炸弹把我的理智炸得稀碎,然而我没来得及说什么,耳边就穿来刺耳的裂风声和某种大型动物的吼叫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边掠过,一同而来的还有……犬科动物的味道。

     我后知后觉那是什么。一匹狼,真正的体型不小的狼。它从我身后暴起,张开它的嘴,扑向卓娅,被拦下以后,发出呼噜呼噜的的声音,警惕地盯着我。我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我坐在凳子上,因为上一秒的愤怒而保持着应有的体态,现在的我大概已经要倒在地上了。

     什么羞辱,都被我忘得一干二净。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发出的声音也虚得发颤:

     “您……”

     “小狗。”卓娅摸了摸狼的脑袋,“厄尔希,让赫萝带她出去溜溜弯儿。”

     她身边站着的男人顺从地牵着这只狼出去了。我在我浆糊一样的脑子里寻找一些信息,卓娅本身就是一个俄罗斯人的名字——她的父亲是俄罗斯人,母亲是意大利人,但是定居英国……

     后来我才知道“小狗”是西伯利亚狼,是前年同僚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送给她解闷的。然而当时的情境下,卓娅没有任何再跟我讲话的兴趣,她摁灭手里的烟,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起身说了句“胆子不小”,就离开了,把我一个人晾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呆鹅。

     我当时虽然也还算富足,却也懂得不能失信无人的道理,没打算撂担子:厄尔希给我的时间是周日的上午九点半到十一点,我不敢踩点到,通常都会提前半小时。

     从学校公寓到卓娅的庄园中间除了地铁以外还需要打车,价格不低,但是卓娅给的价格实在是太高了,周结的费用抵得了普通大学生在餐馆洗一个月的盘子;至于她的一些怪毛病……

     不过这都还好,我可以忍受。

   

  

  

     于是每周日的上午九点,我都会准时到达她的庄园门口。门口的老管家和善地给我开门,把我领到跑马场,卓娅经常在和她那群同僚们赛马,有时候也会打打高尔夫什么的,有时候可能完全不在——一去就是一个月,连负责修剪绿植的人都会放假。

     很难想象她这样的人会沉下心来虚心请教,并没有我的同学们抱怨的部分有钱人眼高于顶的难以相处的臭毛病,而且还很聪明,举一反三:她骨子里有难以割舍的教养, 使得在某种时刻她的野蛮也带着几分暴力的美感,是俄罗斯人的血。

     我没有见过能把这两种矛盾的特性结合得这么好的人。她看上去很匪气,难得可贵的是,并不粗俗。

     成为她老师的第二年,她提出来,要教我马术。

  

     “我不会。”我很坦诚,“卓娅,我支付不起这笔费用。”

     “你觉得我会在乎钱?”卓娅很惊讶,语气里带了些调侃,说不清是不是在开玩笑,“这位年轻的小姐,考虑考虑吧,我可是很少做慈善的。”

     她身下的马暴烈又踌躇,不满的打了几个响鼻,上下颠簸着,等着我的回答。她等了几秒钟之后打算不给我选择,索性叫了一声“厄尔希!”,结果自己又翻下马来,取下手套,开始用手掌丈量我的身体尺寸。

     “忘了你是个羞涩的姑娘了,厄尔希来不合适。”她用的汉语,字正腔圆的,学的真快,“年轻的小姐和羞涩的姑娘,你更喜欢哪种文化的称呼?”

     她很高,站我面前我都只能看到她的下巴。卓娅把我全身上上下下都扫了一遍,动作利索干练。我们隔得很近。当她用虎口丈量我的肩宽的时候,甚至可以通过她松开的皮夹克看到里面纵横交错的立体的纹身。

     我说:“在罗马就应该像罗马人一样行事。”

     “入乡随俗。”

     卓娅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把这句话对应的中文意思说了出来,说的有些慢,但是很准确,就像她的手指,精准地量出我身上的每一寸:“但是主人也会尊重客人的一些忌讳。”

  

  

     周六下午是免费的高级的马术课时间,所以中午会吃一些清淡的。外地人和本地人口味有差异很正常,我以为,至少,不论是英国人还是中国人在爱好茶这一项上可以达成一致——但是卓娅显然不这么想,她喝茶,但是没有品茶的习惯,茶对她来说和水没区别。

     “嘿,小妞,你这么想就真的错了。”卓娅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命令赫萝喝完,颇为无所谓,也不觉得冒犯,“希望你没有忘记我不是英国人,我身体里还留着一半俄罗斯人的血呢:英国人还是太绅士了。”

     “但您其实看上去更像阿美莉卡人。”我故意模糊了美国人的发音,卓娅似乎被我的口音逗笑了。

     “从美国的历史中学到的东西能够让我们适应这一行。”其实卓娅没必要向一个大学生解释这么多,但是,也许,她确实只是在发泄,就像在找一个树洞,发泄她这么多年积攒起来的愤怒和疲惫,“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这是不是也算一种师夷长技以制夷?”

     她学东西太快了,像这样拗口的中文,她只是在沙发上随着念了几遍,就读的字正腔圆,当然要是字能写的方正些就好了,不过确实也有些为难习惯写连笔的欧洲人了——

  

     “你是我见过学中文最快的。”

     我骑在马上,卓娅牵着马矫正马鞍,左拍拍右拍拍,最后拍了拍马嘴,扯着它驮着我就往跑马场中间走。

    “你也学的很快。”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你是我见过学马术最快的。”

     “你不是不做慈善吗?我是你的第一个学生,当然是学的最快的。”

     “你不也是刚出社会的大学生?这句话原封不动送给你——喂,别走神。”

     她翻身上马,手牢牢的牵着缰绳。我被她震得差点颠下去。

    “猎装很适合你。”卓娅的声音从头盔上传过来,闷闷的,又因为风大,故而有些缥缈,“马靴硌脚吗?”

     她整个手几乎包裹着我的手,而我的手攥紧了缰绳;和全副武装的我不同,卓娅只是穿着平常的衬衫,露出来的胳膊肌肉紧绷,流淌在肌肉之上,鼓出颇具力量的弧度来:当她前倾御马的时候,蓬勃的热度和精妙的控制感几乎要具象化地,透过够够的猎装,匍匐在我的脊背上。

    因为我这糟糕的体育细胞,她牵着小马驹跑马我也学不会,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左右缰绳是这样握的,我再拉一次,你仔细看。”

     “……倒不是这个问题,卓娅,而是我力气不够。”我深呼吸,却还是感到窘迫,“我握不住缰绳。”

     “好吧好吧。”卓娅笑笑,她的胸腔在颤动,“我们缺乏锻炼的女士是这样的。”

  

     十二月圣诞节我在卓娅家过的,是赫萝邀请我留下来,她没什么心眼子也很好糊弄,我想拒绝,卓娅就接了一句“好”。

     她哂笑一声:“放心好了,我主在上,圣诞节不适合干坏事。赫萝喜欢你,那你就留下来呗。”

     在国内就知道外国人很会玩,圣诞节也很隆重,但是我是万万没想到她的那群伙计穿着热辣的比基尼在大厅里跳jingle bells和卡门,大肌肉腱子扭得比跳啦啦操的女学生还带感——不过看卓娅当时那个表情,对这一出恐怕也是毫无准备,厄尔希的脸上明明白白写了四个大字:

     死了算了。

     “他们每年的节目都挺推陈出新。”卓娅心理素质远远强过普通人,只是愣了一秒就很快恢复过来,“如果你不习惯,就上楼,楼上给你准备了房间,你可以先洗个澡,等会吃晚餐的时候叫你。”

     那几个大肌肉腱子反应速度比我快多了。看见我立马就打声招呼,但是扭动的腰肢倒是一点儿不停:“是大嫂吗?”

     他们的口音听起来也不像本地人,透过舞曲格外妖娆,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卓娅脑门突突直跳,特别大声回了一句:

     “客人!”

     那几个大高个瘪瘪嘴,很快又不做声了,就只打量我,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他们其实跳的还挺不错的,真的。”

     “有品味。”为首的大肌肉骚包地比了个大拇指,“这嫂子我认了!”

     虽然我不会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但是还是难免觉得他们开放。他们聚餐的时候拿伏加特当水喝,喝的红头满面的,大家上头起来摩擦一两句口角就要贴身肉搏,拆家拆得狠了卓娅就会起身把他们都揍一顿,两个人顶着猪头脸说“老大别打啦!”,其他人就在旁边看笑话。

     那个晚上我接到了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电话号码没有备注,但是我确实记得,是在出国前为保人生安全特地删掉的。那群伙计们醉的躺在地上睡大觉,垒起来像小丘陵——从灯火辉煌的大厅里走到阳台上去的时候室内室外巨大的温差让我打了个冷颤,哈一口会冒出浓烈的白雾,外面还在放Marry Christmas,直到塔上的挂钟响起来,声音不知道来自哪里,但是我知道已经十二点了。

     “是我。”兰利的声音响起,“圣诞快乐。你最近还好吗?”

     “我挺好的。”我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现在还不行。”

     “我不能回来过年吗?”

     “……大概是。”

     我其实有心理准备,所以也没有特别遗憾,但是难免失落,于是我说好。

    

     卓娅敲了敲我身后的门。我挂了电话,又走了进去。她看上去还没有醉。

     她晃了晃酒瓶子:“朋友的电话?”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怎么给兰利安个身份,就说:“家里人的——呃,我妈。她说我今年过年别回家。”

     “真稀奇。你们中国人不是向来喜欢阖家团圆吗?”

     “家里出了事,所以才来的伦敦。”我诚恳地说,“今年过年是回不了家了,不过可以回唐人街过。”

     卓娅秒懂,上来勾着我的背又拍了拍:“噢~落难千金。”

     所以我真的在想我们文化输出都输出了一些什么东西,落难千金这种话听起来实在是太没品了。圣诞节后厄尔希给我结了工资,跟我说,如果有需要,他们会联系我。

   

     我可没有抱着还会见到他们的想法。圣诞节过了以后本地人也慢慢复工,对于华人来说却有的事忙着:我的积蓄足够我今年过个好年,我问夜莺能不能寄一些钱回去,夜莺说情况特殊,却没拒绝我。她办事总有自己的办法。

     像我们这种人总想着回家去看看:跟我一起的的同学都打算抽空回家,只有我和部分跟着学校还支付不起昂贵的支票的留学生留在伦敦过年。然而出乎意料的,按照农历算法的新年当天,我接到了一通视频。

     是卓娅。她跟我说,新年快乐。

  

     “希望我还算准时。”她那头空荡荡黑漆漆的,只晃荡了一点火光和灯光,能听到一点湿漉漉的雨水从伞骨上滴落砸下来的响声,淅淅沥沥,“新年快乐,小姐。”

     那边的镜头里露出卓娅的脸,脸上血迹斑斑的,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我忍不住放下手里的对联走到阳台上去仔细听她的声音:“很准时,谢谢你的祝福,你也新年快乐。”

     “给我看看你们的新年,可以吗?”她说,镜头里的火光灭了,又响起打火机的声音,火光彻底映出她的轮廓。她好像随便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坐下,猛抽一口烟,连脸上的血迹都没有处理,“你穿的什么?这是你们的传统服饰?”

     “对,叫旗袍。”我举起手机换了一下摄像头,把屋子前前后后都拍了一遍,“这个,叫对联,这个是红包,放压岁钱可以辟邪。还有这个,叫鞭炮,不过是假的,有点像加强版烟花……都是红色的,喜庆嘛。”

     卓娅神情认真:“嗯,好看。只有你一个人?”

     “没有。”我说,“还有几个朋友,出去买东西去了,大家一起装饰的,等会就吃年夜饭了。”

     “年夜饭是什么?”

     “其实就是大家一起吃饭,寓意团团圆圆。”

     “噢。”她点点头,容颜从镜头里忽然对比出一种凄惨的氛围来,“那就不打扰你们了,祝你今夜过的开心。”

     “你是一个人吗?”我忍不住问,大概又是中国人骨子里的热情好客作祟,“欢迎来做客嘛。”

     “不了。”卓娅忍不住摇摇头,眉头却忍不住舒展了一些,“我这个样子过来不合适。而且过一会儿厄尔希他们就来了。”

     “还有。”她顿了顿,“年后你继续过来吧。”

  

  

  

     这是我没想到的。第二天厄尔希就联系了我,第三天恰逢周六,我就带了好些东西上门了:算是感谢她过去大半年的照顾,人情世故该做的还得做。卓娅不缺钱,但是中国土特产未必吃过,于是我特地带了一些手工包的饺子和一些腊肉,我听闻不论是意大利人还是俄罗斯人都是爱喝酒的,就还带了两瓶茅台。也不知道他们吃不吃得惯,听说他们健身的对肉类和蛋白质的摄入控制很严格。

     ……好吧,我只是觉得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好像很可怜。她一个人在那么小的格子里抽烟,连脸都看不清。这种心软来的莫名其妙,夜莺也经常说我这种人会爆发一些莫名其妙的母性,明明很多事都犯不着我去操心。

     卓娅笑出了声。她倒是没拒绝,坦然收下了。随后她叫厄尔希出来,给我准备了一个盒子。

     盒子里是一套旗袍。布料很好,款式很正,透露着一股昂贵的气息。

     “我喜欢你这种人。”卓娅毫不避讳,她下巴抬了抬,指着这套旗袍,“很有胆识,送你的新年礼物,你穿很好看。”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但是显然他们不这么认为。我瞄了一眼衣服,没做声。

     厄尔希的声音带着一些笑意:“小姐,我们希望……”

     卓娅抬手止住了他。

     “本来我想我们之间认识这么久不需要这么客气,但是现在的情况,我确实需要你。”她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没搞厄尔希那一套彬彬有礼的,“我希望我在需要的时候你穿着它站在我身后,因为我需要一个很聪明的人,做个翻译就行。”

     “厄尔希不行吗?”我抬眉,“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大哥?”

     “好吧,我需要一个漂亮的中国姑娘,带你出去比带厄尔希出去要有面子多了。”卓娅笑出了声,“放心,我会保护你的安全的,你可是我的老师,我可是很尊师重道的一个人。”

     其实她自己中文已经能够应付一些场合了。但我猜测她带我出去最主要的原因,大概还是因为我的长相实在柔弱,很容易让对方放松警惕。

     我轻轻推回盒子:“如果我拒绝呢?”

     “不勉强。”卓娅说,“你是生长在美好环境里的人,不愿意接触这些事情也很正常。你依旧是我的老师。”

     这种哄鬼的客气话我一向是不全信的,或者说,她居然比厄尔希更加圆滑,这才让我起疑。以我对她处事的认识,她直接绑架的可能性大多了,我可不相信所谓的儒家文化可以感化她,文化对野兽从来不起作用。

     “它太好看了。”我指了指桌子上的盒子,“我对旗袍没有抵抗力。”

     卓娅眼底很明显浮上笑意:“我果然没看错你,你很有胆识,我很喜欢。”

     我摸了摸那套衣服:“什么时候的事?”

     “在我找的14个中国人里,只有你一个没被小狗吓破胆。”她打了个响指,从门后走出一条西伯利亚狼,确实是初次见面就发疯的那一条,幽幽地踱步,却始终没有发狂。卓娅扫过它,但是却是对着我说的,“而且你也很仗义,他们说的没错,中国人果然都很侠气。”

     “这也能看出来?”

     “你甚至都没问工资。”

     “……”

     其实我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帮她一些也没什么,毕竟她也是教了我马术的,我都没支付任何东西。我支付不起。

     

     其实要做的并不多也不为难。卓娅带我去见了几个人,就是普通的生意局,和国内的应酬差不了多少,做做翻译对我来说很轻松。喝酒这种事轮不上我,但是要我喝我也不畏惧,伦敦的酒和它的天气一样绵长,喝过茅台的人完全不会怕,不论是合作方还是她的那群大腱子肉都说完全看不出来我这么能喝。

     我说他们不懂我们国家的人一生要强的素质。

     “完全看不出你这么拼。”卓娅一只手隔开对面递来的酒杯,不着痕迹地挡在我面前,低声道,“做的很好了,交给我。”

     我忍不住怀疑她的酒品:“你行吗?”

     “别担心。”她冷笑一声,一饮而尽,“喝醉了不影响打架,他们不敢把我灌醉的。”

     毕竟我只需要扮演一个美丽的能够提供翻译的花瓶就行了——这种事在我们合作的时候发生了不少,卓娅暴起伤人的事情发生的也不算少,赫萝和肌肉腱子们乐呵呵地打,我和厄尔希就少不了要去处理后事什么的——半年里至少有一半的事情是交涉无果最后只能用一些特殊手段解决的,要不是导师打电话过来催课题,我想我大概就要忘了我是过来搞学业的。

  

     “那明天你回去吧。”卓娅站在伞下听完了我的整场电话,在挂掉电话的那一瞬间就这样说,“快要期末考试了?”

     “是的。”这种话题在黑色的雨夜中显得格格不入,面对着酒吧五颜六色的灯光,坑坑洼洼的水面折射出的卓娅的脸却始终很平静。我挪开了眼睛:

     “需要我跟你一起进去吗?”

     “不了。”她把伞递给我,“你在外面等我,我和厄尔希一起进去,这次有点危险。”

     其实这一次动作确实有点不太寻常。我安静地听着她说话,然后点了点头,她扭头就走,和厄尔希一起推门走了进去!

     不寻常。我有点心里没底,毕竟我的第六感往常总是准的不能再准。在谈判的半个钟头内我总是焦躁地看表,赫萝和那群大肌肉总是尝试安抚我,甚至在外面就要开始放音乐跳舞,本来只是有一些不安都被持续放大扩散到我的全身,直到门里面传来一声枪响和微型炸弹爆炸的声音,碎裂的玻璃冲到我的脸上——

     我从忍不住别开脑袋到被人用大衣裹住不超过半分钟的时间。卓娅身上有种很浓烈的血的气味,身后很混乱,那种流氓辱骂的声音,还有躯体被痛击的闷响一声接着一声,隔绝在卓娅的大衣外面,耳朵仔细听其实只能听得见某种液体拍打在皮质上的响动,不知道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卓娅。”我稳了稳声音,“你还好吗?东西拿下了?”

     “还没有走拿不下的,我好得很。”卓娅说,下巴嗑到我的脑袋让她倒抽了一口气,“这种小事交给赫萝他们。来,给我点支烟。”

     这场混乱就像是野兽的狩猎。我站在她狭小的保护圈里,被雨淋得打火机都点不燃。卓娅忍不住笑出了声,扯开大衣又把头放低了点,火星子这才摇摇欲坠地起来,燃着了她唇边的香烟。我忍不住反头看了一眼,算是单方面的压倒性的胜利,我放下提起来的心,却又在下一秒还感受到子弹刺穿卓娅的肩膀的冲击。

     这是我头一次听见卓娅骂人。

     “Son of a b**ch.”

     她抹了抹脸上的血和雨水,狼性在她的身体里蠢蠢欲动,只是犹豫了一秒钟她就脱下大衣披在我身我裹了个严实:

     “在这里别动。”她的眼睛就像她的那头狼,“不敢看就别看,听见了没?”

     我问:“你还有没有刀?我防身用。”

     她没什么犹豫地就从腰间整了把我要的东西给了我。

     “我在这里给你加油。”我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果然伞已经不知道去哪了,“早点解决。”

     她脸上倒是一点笑意都没有,猛抽了一口:“放心好了老师,今晚一定平安送你到家。”

   

  

  

     那个晚上我没能回家,原因是很莫名其妙的。可能是我们太粗暴了,横流的血的味道刺激了她养的那头西伯利亚狼。野兽不敢随意入侵卓娅的地盘,于是在黑夜里向我想开了血盆大口——借着霓虹灯,野兽的口水和雨水化成水幕,我的心那一瞬间跳的很快,想的却是我就知道这家伙总想咬断我的喉咙——于是在它用爪子扑倒我的那一刻,我用小刀刺穿了它的脖颈。

     就是一瞬间的事,很快,滚烫的血差不多溅了我一身。但是它没死,我的力气压不住它,它挣扎着,电光火石之间被卓娅拧断了头。

     我大口大口地躺在地上呼吸,被卓娅提起来,她的脸凑的很近,哈哈大笑起来,有一种疯狂的笑意,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热的发烫。

     “你……”她大喘气,“还是白让我担心了。老师,你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手无寸铁的小姐啊。怕吗?”

     “怕死了。”我心鼓如雷,手都在抖,虽然抖但是却很有力气,“我可是把你的爱犬给收拾了,Madam。”

  

     她忽然狠狠地吻了我。泼天大雨冲不散狼腥味,血的味道还弥漫在唇齿之间,把我浑身淋了个透彻。卓娅像是被彻底刺激到了那样,她说:

     “别人送的养着玩的东西,收拾了就收拾了。”

     有种刻在骨子里的弱肉强食的冷酷无情。

     那个晚上我忍不住抚摸她的凸起的纹身。我总是很奇怪,为什么她的纹身比起旁人的总是要活灵活现得多,真正摸到手才发现有些东西都是实打实的血肉相缝合的伤疤的增生,被她死死的钉在肌肤上,变成匍匐的野兽:她高高在上地审视着我,花洒的水顺着她的头发滴落到我的脸上,我的身体浸没在水中,像被濒临浸死的陆地生物,被她用手臂锁在浴缸里,直到她的动作又撕裂她刚刚得到的伤口,只有那一瞬间我才有得喘息的机会。

     我面对卓娅正如我们不久前面对的那头西伯利亚狼。她粗鲁地践踏一切猎物,践踏到我的身体崩溃,接近死去……

     我只能抱着她的头颅。

     因为我也知道故事到这里就该停了。

  

  

     我们后来没再见面。七月份,我安心地结束了我的课程,八月份,卓娅生日。我在她生日那天我提出辞职,希望她辞退我。

     见面的第一句话她说的是:“我对你很失望。”

     她邀请我做翻译不是恳求,而是试探:她查了过年那天顺着我的电话查到了兰利的ip地址,最后查到了MBCC头上,也算是有意将计就计:毕竟能把人送到她面前,除了MBCC也不会再有其他组织能做到。

     “这是我的诚意,也是MBCC的诚意。”我穿着旗袍去的,给她带了一套唐装,找的同一个裁缝,放在端端正正的格子里,放在桌上,“过去的一年,无意欺骗。”

     两败俱伤并不是我想要的下场,我动手就算再狠再快再冷静,在卓娅手里也未必讨得到好处。我要的是合作,我想要她能为我所用。

     “诚意?不通缉我们的诚意么?”她随意地摸了摸桌子上的唐装,“自己国内的烂摊子都收拾不好,就以身犯险,不惜亲自在我身边当眼线监视我,我还真是小看了你。”

     “这不是监视。”我说,“我只是想确认这是不是一个值得合作的对——”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突然起身出手,那一瞬间下颌传来的剧烈的挤压的疼痛感让我再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词,我的下半张脸被卓娅一只手捏住,她的力气甚至能把我提起来,把我整个下半张脸捏碎,逼迫我直接面对她的怒火:“不是监视?”

     “如果……我……监视……你……”我艰难地吐词,“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么?”

     她冷哼一声:“那是因为我根本就没给你看过重要的东西!”

     “MBCC使用强制的手段,你能不知道么?”

     我像个娃娃一样被扔到了沙发上,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她比我想象中的可怕,普通人和她正面冲突几乎毫无胜算。说实话我并没有完全的把握,我在赌他们不那么了解现在的MBCC,因为MBCC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大众眼里了:卓娅也许不会在意,但是厄尔希可不能不考虑这个——卓娅眼神一直落在桌子上,好像是有点出神。我们面对面坐着沉默了很久,直到她身后的厄尔希抬眼问了我一声:

     “直说吧,我们能得到什么?”

     目光如炬。我从唐装的盒子下抽出一份合同,递到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厄尔希得了应允,拿起来就看。我确实怀有足够的诚意,按理来说应该没有什么是他不满意的。

     厄尔希放下合同没说话。她瞥了眼方方正正的A4纸,也没说答不答应,只是示意厄尔希:“你们出去吧。”

     卓娅很少会单独跟人谈话的,因为没有人配。

     “局长。”她说得很缓慢,而且用的中文,很流利,“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你是MBCC的‘千金’。只是真要说吧,还是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还会让你回来。可能是过年的时候给你打视频,那个时候发现自己有点羡慕你们中国人这种合家欢的过节气氛,觉得你很有意思。”

     卓娅的表情看不出是不是认真在问,或者说,她的眼睛里永远藏着一些戏谑和轻蔑,作为首领,她不会也不能表现出哪怕是一点点的迷茫,只是这个问题确实高深莫测,不像是她这种人会问出来的,但是当她问出口的时候,我却觉得毛骨悚然:“所以我是痴迷你呢?还是痴迷你们这一类永远有质朴归属的中国人?如果你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就答应和你们合作。”

     我教卓娅的第一首诗是李白的《静夜思》。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流落在家乡以外的地方,我能说出家乡的诗篇,因为我们的文化流淌在我的骨骼里;想想卓娅不一样,这是生活在伦敦的意大利人和俄罗斯人,从归属上来说她是流浪儿,她没有任何文化可以教给我。

     大概她不是在责怪我欺瞒了她我的身份。她是在责怪我,当那个晚上她对我放下一切戒备让我为她点烟跟她狠狠做的之前的一切的事,只是彻头彻尾的一场我的骗局。

     于是我说:

     “如果你觉得是我,那我就是我。”

     “如果你觉得是我们,那我就是我们。”

     “我们这种人不能把私人感情拿上来说的。”我冲着那套唐装努努嘴,“试试吧。”

     “这个回答我不喜欢。”卓娅起身,“请回吧。”

   

     从那以后我们都没再见过面。兰利打电话给我说让我继续留在英国就好,把我安排给了大艺术家恩菲尔当学生,平常有事没事多学点,又笑着说论谈判的艺术我还嫩的很,说我太假了,一点都不真诚。

     “那唐装是我亲自选的。”我说,“长这么大还没给人选过礼物呢。”

     “年轻人,你这话留着跟我说有什么用?你要跟你的谈判对象说。”兰利说起话来总是这么云淡风轻的,“你可要记住,你是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有大学生说话跟你一样老气横秋的吗?”

     一句话把我怼的哑口无言。我本来是很年轻的年纪,但是我却装不出年轻。

     兰利轻笑一声:“不是每个上司都跟我一样对你很宽容的,只有在我这里你有无数次机会,失败一次没什么要紧,去做一个打工大学生该做的事,别给自己太大负担。”

  

     我失败了吗?从结果上来看没有,卓娅签了合同,但并不是因为我的谈判的表现,而是因为一点什么别的,如果我没有和卓娅在此刻重逢,那兰利说那种话,就没有错。

     但是我们重逢了。

     我们之间有一些微妙的对立身份使我们分离,而当我们又成为我们自己的时候,我们重逢了——然而没有那层身份,我们都没法认识对方。

     所以再次见到卓娅,我除了感叹,没有什么别的想说。

     兰利说的对,我是个年轻人,我没办法把自己当做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也没办法把卓娅当做一个普通的甲方来对待。

     即使我知道可能对她们来说其实这没什么。前任是前任,工作是工作,钱是钱,即使卓娅是我骗过的第一任,那也算是前任,如果一定要有点什么不一样,大概就是我叫恩菲尔“恩菲尔小姐”,叫哈梅尔“哈梅尔小姐”,叫任何人“Madam”“女士”,但是我只会叫卓娅“卓娅”,只有这样的区别。

  

  

  

  

  

     “你变了一些。”

  

     从赫萝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我对她这样说的。卓娅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死过一次的人多少会谨慎点。你的上级每天都派人盯着我,生怕我做点什么对你不利的出来。”

     “厄尔希的事我很抱歉。”

     “我又不怪你,赫萝也不怪你,那是你能做到最好的了,天有不测风云,没办法。”

     “……我以为你们离开MBCC了。”

     卓娅想起来卧室附近不能抽烟,只好走到阳台边上去:“走了怎么蹲到你?赫萝交给谁我都不放心——来吧,给我点烟。”

  

     我错了。其实她也没变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在这如墨的重逢的夜色里,点上了她的烟。

  

     “故乡。”她说,“故乡在我面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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